我们离婚了。她带着尚在上小学的孩子迁居到上海，因此，我与我的爱子实际上也分手了。我对孩子绵绵不断的思念无疑又使我在人生旅途上背上了一个沉重的精神十字架。
她去外地出差期间，我专程赶到上海去看望孩子。我在妹妹家安顿完毕之后，已到家家户户灭灯时分。我本不该去打扰孩子，可我明白，如果我当天见不着他，就会彻夜不眠；我私心发作，叩开了他妈妈娘家的门。孩子刚洗完脚准备上床，陡然见了我，似乎并没有十分激动，但我看出他在强烈地压抑着自己的惊喜心情。一向聪明伶俐的孩子这回乱了方寸，他坐立不安，目光却不曾离开过我；突然，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表格对我说：“正巧，老师要家长填，明天交。”我用微微颤抖的手填完表格，痛苦与内疚难以言表。我不便久留，恳请孩子陪我出去散散步，他欣然同意了。我们手拉手在围着弄堂的马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孩子建议我在一家商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下聊聊，我发现他成熟得很快。我们互相谈了谈各自的情况，又继续散步。我向一个体摊贩买了两只最大的桔子，我剥开自己的一只，吃了几片，见他紧紧地把他的那只攥在手心里，便分了一半给他，他也吃了。我感觉到他十分珍惜我的那份温情，但我至今不知道他最终是如何处理这只桔子的。凉风吹来，已衣不胜寒，无论如何该道别了。他答应每天做完作业，晚上同我聚一两小时。
我买了星期一10点钟的返程票，星期天该是我俩的黄金日子。我们约定上午逛公园，中午在外吃一顿，然后再看一场电影。这天大清早，我俩就在初升阳光的沐浴下，手拉手地步行去公园，步行成了我们的幸福，挤车是不可想象的。公园里有游乐场、珍禽异兽展览什么的，他却说不好玩，但我知道他都有兴趣，只是怕我多花钱，我就顺着他的意愿，领受下这份心意。我们只能坐在草坪上消磨时间，他不时望望天，忽然问我：“爸爸，如果我能发明一样东西带我飞上天不动，而地球在转，过一会儿我不就到南京来了么？”我听了心里很难受，无暇思索，讷讷地回他道：“谁能发明得出那玩意儿？”
我不甘心请他吃馄饨、生煎馒头什么的，附近又找不到干净些的饭店，于是带他走进一家装潢考究的餐厅，价目贵得吓人。我要了两份快餐，把我那份里的一点好菜都挟到他的盘子里。他吃得津津有味。我想机会难得，何时何处不能省下这点钱，也没同他商量，又要了一只十多元的清炒干贝。他问我价格，我说3元，他略略点点头。我知道他在妈妈家吃得不错，眼下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是为了让我高兴，我默默地看着他吃，确实感到无比欣慰，只是担心他吃坏肚子。
《李小龙传奇》还是我与他在南京一起看的，这次我故意说没看过，听他兴致勃勃地为我讲解，我透过他那认真劲儿，知道孩子对我的爱有多深。
次日清晨，我在校门口等他，他背着书包早早地到了。校门还没开，他与其他同学踢皮球玩，不时瞟我一眼。校门打开了，他端端正正地向值日老师敬了队礼，走上教学楼。他每奔上一层楼都要在走廊上立定看我，我们彼此注目良久，我一挥手，他再奔上一层，直到他教室所在的第五层。上课铃响了，我最后挥了挥手，目送他走进教室。
这已是3个月之前的事情了。眼下，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不知上海下雪不，我记得他是非常喜欢下雪天气的。我们上次见面时，谁都没淌眼泪，现在，当我结束这篇短文时，已泣不成声了。
（摘自《生活笔记———韩沪麟随笔》，华夏出版社1997年出版）
 |
